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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鄰家的那個池塘，自己只不過才四五歲的樣子，亦記不清是誰嘴里第一次嘣出這個非常傷腦筋的名字來。世上還真是有會說話的堰塘？上三家村小學(xué)堂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番好奇，生產(chǎn)隊兩個啞巴會不會與這個池塘扯上瓜葛？飯桌上，母親好一番沉思，再一番否定。最終，這個奇怪透頂?shù)拿值挠蓙?，即使是一片碎屑也難以從幾十年相依為命的，這片熱土地上的哪一只角落里拾起。

還是在那一年，那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那一個旭日初升的清晨，沿著微風(fēng)輕襲而來一縷縷清新、淡雅、幽香的氣息，與小伙伴們結(jié)伴相約歡天喜地來到這里。仰頭好奇打探縱情怒放宛若初雪的花瓣云，著魔似的將一枝枝扳到近前，狂嗅著簇?fù)碓谀劬G扶持中染有晨露的花朵。如癡如醉，三魂七魄完全沉浸到了這鳥語花香滿園春色之中。如此富饒美麗、活色生香的一片凈土，難道真真正正就是自己今身與之為伍的家鄉(xiāng)？

晨曦中，嫩綠色葉片上，一顆顆形態(tài)萬千，晶瑩透亮的露珠五顏六色，溢彩流光，似一粒粒來回滾動、圓潤透明、炫麗多姿的珍珠。讓人恍若已置身于世外仙境，不禁喜出望外，流連忘返！這是一幅充滿怎樣神奇色彩、詩情畫意的田園風(fēng)光？

那時，心里便深深地喜歡上了這里。那以后的日子里，便念念不釋，悠悠忘返。聽小伙伴說，園下那池綠水叫“啞巴堰”。于是，便偷偷記在了心里，并在腦海悄悄鐫刻她的名字。去的次數(shù)多了，便把她的一點(diǎn)一滴融入進(jìn)了生命。念叨的日子久了，便把她根深蒂固銘刻進(jìn)了記憶……

生產(chǎn)隊共有兩個堰塘，一個在郵電學(xué)校園內(nèi)，無名，占地約十畝。從沼氣池出發(fā)，沿引流溝坎端端走上五十米，繞過李老鄉(xiāng)自留地邊一籠硬頭簧，眼前是一條寬兩米，毗鄰蘋果園的泥土便道。它右連爪媽、李顯明、李老鄉(xiāng)幾戶住家、房管所、打煤場、殺豬房、農(nóng)民糧店、沙河鋪上街，左接啞巴堰、養(yǎng)豬場、成渝馬路，對直是一條穿越蘋果園通往新村、白公館的小路。

養(yǎng)豬場后面，啞巴堰淺灘，有一棟近五米高的紅磚水塔，是大煉鋼鐵伙食團(tuán)遺留下來的歷史產(chǎn)物。六?年伙食團(tuán)解散，花果林場蘋果園劃歸了生產(chǎn)隊，花果林場伙食團(tuán)掛牌為沙河堡房管所，區(qū)伙食團(tuán)舊址改造成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水塔修舊利廢成為了養(yǎng)豬場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只是每天得專人爬上爬下用轱轆一桶桶往上提水。

養(yǎng)豬場張、李大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到池塘放鴨、洗衣、刷鞋時，到水塔下幫他們洗紅苕、紅苕騰、菜葉是一件一舉多得的快事?？梢赃呄催叴虬灼?、草魚的主意，也可以隨他們到養(yǎng)豬場大鐵鍋里，精挑細(xì)選熱氣騰騰的紫芯、紅芯。養(yǎng)豬場土院子里一棵讓周圍小孩子隔著籬笆用盡心機(jī)的老核桃樹，也可以樹上樹下石塊兒、竹竿盡管折騰。就是心血來潮嚷嚷騎老母豬，他們也會樂呵呵就隨了你的心意。

水塔一側(cè)的堰坎是整個池塘最為寬闊的水岸，三家村、四家村、花果二三四隊、污水站、農(nóng)科院、教儀廠、董家山方向的人口，包括抬豬賣殺房的社員多選擇這條便道來往沙河堡。這條空曠得近似一個小壩子的堰坎也是附近大人、小孩子放風(fēng)箏的首選之地。

站在這條堰坎面向池塘眺望，右岸、正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果樹。果園中原本高高矮矮的茅房，茅房間縱橫交錯的小路，小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被青枝綠葉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點(diǎn)不露痕跡。仿佛池塘、路、人、房連著天整個也被染作了綠色！

園中以麻蘋為主。麻蘋個頭不是很大，以二兩至半斤居多。麻萍個頭均勻，口感生脆，味道酸甜，水分適中，聞起來有濃郁的果香，皮上遍布芝麻大小黑點(diǎn)，觸摸有凹凸感。熟透了的皮綠翻黃，黃中透出些許淺紅，味道算得上蘋果中的上品。果園中間雜幾棵果多、個小、肉沙、味淡、粉紅色豎條紋、冰糖葫蘆似一枝一長串特討人稀罕的花紅樹。而望天豬圈后屋檐有一棵別說分，就白送也讓人直?腦袋的酸瞌睡，所幸的是整個果園幾百棵里只有幾棵。要不然分誰誰和你急眼！樹齡都在三十年左右。

池塘右邊的水岸與蘋果園自成一體，遠(yuǎn)遠(yuǎn)高于左岸，最高處距離水面兩三米。水岸中間，有一條從新村流入的廢水溝，也是整個池塘唯一的進(jìn)水溝。一些好爭上水的小紅魚、泥鰍雨天愛去那里蹦?，一些川川甚至還爬上了一米左右的溝口。一個雨天我竟然在水溝里戳到了一條比手掌還長的大白漂！岸邊連著野生了幾叢人高的桑樹，一棵斗碗口粗的桉樹，桑、桉樹間貼著地面生長出一大片蓬松的鐵線草。游泳時，孩子們多把衣服褲子扔在這片草叢，或者幾個一堆躺、坐草叢上聊天、曬太陽。一些膽大包天的孩子竟然敢從草叢往下面跳炸彈！

視線的左端，是一條端直、狹長的堰坎，從養(yǎng)豬場拐角起頭，通往對岸海艦、二哥、吳?家。堰坎平均寬度六十公分，高于下面秧田六至七米，上下呈六十度坡弧。坡堤栽培了固堤作用的刺槐、灌木，一棵二十公分直徑粗細(xì)的楊槐，幾棵大小不一的桉樹。靠近溢水口的一棵桉樹直徑達(dá)到五六十公分。六歲那年，我、母親和海艦、海艦的父母第一次見面就在這棵桉樹下面。

這條堰坎中間，一棵桉樹生長在堰塘里面，樹干距離堰坎一米左右。暴露在水面的根系交織成為了一個可供路人臨時落腳的處所，可以同時容納兩三個成人站在上面。不少人選擇到那里去洗衣、淘菜、洗農(nóng)具、放紙船、戲水。這條堰坎是整個池塘最為脆弱、陡峭又距離水面最近的一條。坡下是兩塊水稻田和吳曾李幾家的自留地，一條從堰塘溢水口下來的小水溝把它們與成渝馬路隔開。途經(jīng)這個方向的小學(xué)生，上下學(xué)多會選擇繞上一段到這條堰坎來打水漂、擲石塊、放紙船，或者即興較量一番水性。

打水漂，是蜀中男兒不分年齡喜好的游戲。多選用瓦片、扁平狀小石塊。三指攥緊瓦片，與水面平行，半下蹲，右擰胯，略后仰，右臂半彎曲盡力后探，借助回胯的力道，瓦片瞬間脫手而出，唰唰唰唰唰，以蜻蜓點(diǎn)水方式貼著水面直線飛出。以某人的手法說來最多能打出二三十米，類似李老二之流的頂尖高手隨手一擲就能打到對岸。我仔仔細(xì)細(xì)掂量過瓦片的執(zhí)法，反復(fù)練習(xí)，揣摩，就包括屁股敲作的姿態(tài)都一一模一樣，效果卻是天壤之別。

每年臨近年關(guān)，生產(chǎn)隊會放干池水，邀請來殺豬房幾位穿水膠衣的行家協(xié)助拉網(wǎng)打魚。一早，池塘還在放水，四周便被蜂擁而至的各路看客包圍得水泄不通。馬路邊上唯一一條泄水溝便成為了漏網(wǎng)之魚你爭我奪的戰(zhàn)場！從溢水口到養(yǎng)豬場馬路涵洞幾十米長度內(nèi)，上百號手提各種漁具的社員子弟人挨人，人推人，人擠人，人舀人，人戳人，人搶人，人罵人，人笑人。抬眼望過去，池塘、水溝、馬路、秧田、養(yǎng)豬場所有地界黑壓壓一片全是人！到最后，水溝里流淌的不再是黑水，而是一腳下去不知幾時才能復(fù)平的泥石流！一戳箕下去，幾十斤！這條漏網(wǎng)之魚才不是一般般的大，狗日的！哪個戳到老子屁兒了？哈哈哈哈。腦殼！腦殼！哈哈哈哈……

啞巴堰占地約三十畝，成不規(guī)則六邊形，長約三百米。最寬處約一百二十米，靠我家，最窄處約八十米，靠海艦家。池水最深處不到兩米，多數(shù)只齊大人腰深，并不危險。生產(chǎn)隊的魚全養(yǎng)在這個塘里，品種就四樣，鯉魚，草魚，鯽魚，白鰱。其余的個不大，為野生魚。

啞巴堰周圍的蘋果樹一年春秋開兩次花，結(jié)兩次果。只是秋果少且小，生產(chǎn)隊也不過問，就留給我們這群調(diào)皮搗蛋管不住自己的小孩子亂摘、亂扔、亂瘋一通，只要不把樹枝弄折是沒有人會過問你的。偶爾，神來氣旺，和海艦逐棵逐棵搜索，也會?到生產(chǎn)隊遺漏在樹上的果實(shí)。那經(jīng)過數(shù)月陽光雨露滋潤，集天地精華于一身熟透了的果實(shí)，味道著實(shí)香甜、鮮脆，堪比王母娘娘的貢果。只是很少能有這種機(jī)會。

每到春暖花開之時，啞巴堰水岸玉樹瓊脂、冰凝雪積，千畝花海銀蝶飛舞、晶瑩透亮。抬眼望去，你根本就分不開哪些是樹梢上的花，哪些是天底下的云，哪些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絮，哪些又是虛無縹緲的雪?？諝庵袕浡呷诵钠⒌臍庀ⅲ且环N淡雅的芬芳。陣陣隨風(fēng)襲來，芳香四溢，不絕如縷。一些紫色斑點(diǎn)的大蝴蝶，一忽兒翩翩滑翔于空中輕飛曼舞，一忽兒又豎起雙翅款款飄零花叢，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蝴蝶變成為花朵綴上枝頭，還是花朵生出來翅膀飛上了天空？

熾熱的陽光熱情地灑向果園，嫩紫色的葉片似飄揚(yáng)的裙袂，追隨著花兒的節(jié)奏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蔚幕ü媚飩冞祫屿披惖墓?jié)奏，輕踏曼妙的舞步，扭動妖嬈的身姿，婀娜舞動天俯蜀國氣象萬新的春天。舞姿是那么明快，那么優(yōu)雅。塘里的水略偏綠，清風(fēng)徐來，陽光下泛起層層金色漣漪，忽左忽右蕩漾開去，直至平鋪滿整個池塘。再尋著曾經(jīng)的水轍緩緩輕搖回來，來來去去，反反復(fù)復(fù)，云卷云舒，優(yōu)游自如。而無論有多么急，多么密，它們相互之間卻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碰撞，這正是它讓人嘆為觀止的絕妙之處！無論你怎么用心，你都無法通透它的玄機(jī)，眼瞅著一浪追趕著一浪即將觸碰破碎，卻又被哪里一雙鏤月裁云的巧手偷天換日光前絕后！粼粼水波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浮光，在翠綠與皎潔交織的果園間跳躍、翻飛、追逐、旋轉(zhuǎn)。漣漣的水紋，盈盈的清波，就這樣子不疾不徐，漫不經(jīng)心地來回晃，來回擺，來回?fù)u，來回蕩，也不知過了多久，不經(jīng)意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草魚在竹竿圈攔的菜葉下踴躍，翻滾，爭搶，不時魚嘴浮出水面狠狠咬住一些拖下水去，轉(zhuǎn)身亮出明晃晃的魚肚，急促蕩起一股渾水后再不見了影蹤。一條金色的鯉魚忽然間興高采烈高高躍出水面，啪的一聲撲打出一團(tuán)水花，似天女散花向外飛灑開去。一抹金色的霞光從水花中穿透過去，把整團(tuán)水花染作了金色，和紅鯉正好絕妙輝映，塘面驀然升騰起一輪圓弧形彩虹，似七彩繽紛的花環(huán)輕撥開繚繞著的淡綠托舉出水面！

幾只五顏六色的蜻蜓落在淺灘的水草上，尾巴一上一下扭動。忽然像捕捉到了獵物的氣息一飛沖天，急速沖刺間一個折返急停，秒殺一蹴而就，緊接著，一個自由落體迅速回落到出發(fā)前的草尖；忽而躥起一個懸停，俄頃，俯沖到水面輕輕一點(diǎn)又飛落到原來的位置；忽而飛近來一對連連，拖作長長的身段左顧右盼后小心翼翼降落在一片僻靜的水草；忽而相近的幾只相繼升空，以上下起伏的姿態(tài)，在水面的近空盤旋；忽兒又似邂逅上久?的故友匆匆追趕上前，兩三只在半空中親蜜觸碰身體、翅膀，發(fā)出唰唰響聲；忽而騰空而起，扶搖直上，幾乎已經(jīng)躥到了視線的盡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在高高的天空展翅翱翔……

塘中小魚成群，有的輕游，有的蹦跳，有的追逐，有的沉在水底一動不動。一群懵懂可愛的小魚兒從池塘的遠(yuǎn)端晃晃悠悠游了過來，幾路縱隊從近岸的水草間穿梭過去。陡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呼啦一聲極速收縮成一團(tuán)，片刻，嘩啦一下急散而去。一大群乖巧俏皮的小蝌蚪在淺灘的水草間擠作一團(tuán)，一些沉在水底一動不動，一些浮在水面擺動長長的尾巴，一些圍著相近的幾棵水草游來蕩去，一點(diǎn)不為岸上觀賞它們的人兒所動。

淺草邊輕?尾巴穿過去一條中等個頭的鯽魚，幾只叫不上名的水蟲膽怯地迅速潰散開去。水草上受到襲擾的蜻蜓急躥起身，懸停在水面，翅膀震動起一圈圈的細(xì)細(xì)的水紋，遲疑片刻飛遠(yuǎn)了去，不時回過頭來張望。一只水蛭伸縮著窈窕的身段擦著鯽魚揚(yáng)長而去。一只肥碩老道的蛙，懶洋洋蹲在淺水里，瞇縫著眼睛，怡然享受著午后溫暖的日光。不時，極速吐出舌頭把并看不見的蚊蟲卷入嘴里。一群頑皮的透明蝦在水草間打鬧，追逐。突然，意外彈上灘涂一只，一番蹦噠，扭正了體位，舉著鉗跌跌撞撞尋回到水里，以極快的頻率彈向它的大部隊。

不知從何處輕飛來一只輕啼著小曲兒，羽毛艷麗極了的亮紫色翠鳥，快速掠向池塘中央。貼著水面急速劃出一道優(yōu)雅的弧線，輕輕一點(diǎn)，銜著一條氣若游絲的小魚兒歡快地飛向?qū)Π叮淮陟谏x的珍珠灑落到水面……

咚！咚！咚！

三聲巨響魚貫而入，把這原本包裹在水波不興外衣下的潛形譎跡、蛇行鱗潛徹底擊碎！緊接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那一些角落里優(yōu)哉游哉、閑庭信步的魚哥們，心如枯井口稱三昧的絕世高人們，羅曼蒂克進(jìn)行中神魂顛倒的姑娘小伙兒們，浪靜風(fēng)恬、四海晏清陡然間就到了魚游沸鼎，危于累卵，哪里還有意識去作考量、打探，七手八腳，慌作一團(tuán)，咚，咚，咚咚，咚……片刻，徹底被鼎鍋煮熟，再就沒有了騷動。于是乎，淺灘里這紛紛于五里云霧，冷汗涔涔，魂不守舍，不明就里，傻愣愣，憨癡癡，腳耙手軟，面紅面紫，一眨不眨的生靈們終于才搞明白了一個道理，逭死要緊。管他哪兒響，響哪兒，管他為什么會響，響到底又意味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逃命！

笨拙的蛙似離弦之箭扎入水底，生怕遲一拍在劫難逃；小魚兒、蝌蚪六神無主一籌莫展；幾?肉末翻飛的食前方丈如出膛的炮彈丟下美饌使力蹦出水面，在空中攪作一團(tuán)，撕成一片，啪啪啪啪濺出紛亂不安的水花后闃無聲息。隨劇烈晃動的水紋推上岸幾只魂飛魄散的蝦米，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暈頭轉(zhuǎn)向胡亂蹦?一通，才不知怎么又終于謝天謝地滾回到了水里。眼前的這個只不過才一分鐘以前明明就還陌上花開安然徐行的池塘，眨眼之間，安靜得如同一灘死水，只剩下幾許微瀾在有氣無力地輕輕搖晃。

蘋果樹上那只失去光澤的翠鳥灰頭土臉驚叫了幾聲，撲騰著失去頻率的翅膀，一高一矮，失魂落魄逃向了遠(yuǎn)方……順著快速晃動的水紋向塘中央望去，張老大、王老二、李三幾個后生正在池塘癲狂。剛才那番騷亂一定是他們從岸上跳下去制造出來的！此刻，得意忘形的他們正在水里追趕，打鬧，翻滾，咆哮，此水唯我獨(dú)尊！真蛟龍也！哈哈哈哈……

王老二是剛學(xué)會不久的，狗刨沒有問題，只是潛泳還很是差勁。這不，正光著屁股一撅一撅拼死往沉不下的水底扎，草魚肚似的屁股在水面搖來晃去。啪啪啪啪原地打旋，攪起層層水紋向岸邊撲去，就像意外跌落水面的蒼蠅驚懼萬狀垂死掙扎。惹得岸上正澆菜園的幾位社員丟下手中活計，扁擔(dān)搭兩尿桶中間，坐上面專心欣賞他如此搞笑的馬戲表演。

靠養(yǎng)豬場這只喇叭口似的角落連接池塘通往家門口香草地唯一一條引流溝，水里密密麻麻生長著肥豬草，岸上栽了幾叢不大卻足夠稠密的毛竹。游泳時孩子們愛幾個一圈制造出天大動靜，往這只最為隱秘的角落里趕魚，但是從未有人能徒手擒拿住情急之下上躥下跳的大魚。每逢生產(chǎn)隊抽水，水草處便會吸引來大大小小的魚兒穿進(jìn)穿出，特別是池塘與水溝分隔的橋洞籬笆后面。雨天在家門前戳魚的時候，我也曾數(shù)次喬裝打扮偷偷摸過橋洞，沖著水溝里黑壓壓一群魚背，飛身下坎，一戳箕插下去，一番龍騰虎躍后，至多只剩下幾條驚魂未定的麻麻魚。

你也可以趁中午過路人少躲在竹蔭下張機(jī)設(shè)陷，只是密不透風(fēng)的水草中，連好不容易撒下去的魚鉤都多半難以萬全，還窮兇極惡妄想著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條麻桿（一種極小的魚），十之八九會讓你偷雞不成蝕把米。鋪蓋線、針那可是你家大人真金白銀從小百貨買回家的！

數(shù)年時間里，我到那里的斬獲，很有些像《地雷戰(zhàn)》里邊那位，拿起被炸剩半個圈子探雷器，一臉火藥黑氣急敗壞、八嘎呀路、死啦死啦的一個勁嚷嚷的渡邊！幾乎每天中午一丟下飯碗，海艦便會順著堰坎一路小跑急往家趕，他會把兩個玉米面窩頭趕在完全冷卻之前送到我的手里。而幾乎每天我們會用一整天的時間圍繞啞巴堰兜圈子。目的非常明確，抓住稍縱即逝的機(jī)會偷蘋果，或者湊巧正趕上哪里擱淺一條茍延殘喘的大魚急需拯救！而這一轉(zhuǎn)瞬之間就過去了七年，從六歲在堰坎角落老桉樹下認(rèn)識那天起，轉(zhuǎn)到我小學(xué)畢業(yè)去了另一個方向的一所普通中學(xué)讀書。這一轉(zhuǎn)，把啞巴堰與我們的心永永遠(yuǎn)遠(yuǎn)連接在了一起！啞巴堰就是維系我們金蘭之交的紐帶！

這個塘記錄了我們太多太多的童真、童趣、無知、無畏。芳華歲月，仍乃不忘！附近的小孩子幾乎都背著家長到那里去游泳、偷蘋果、摸魚、圍魚、釣魚、競技、嬉戲。新村、殺豬房那幫城市戶口也是，大人們也都到那里洗衣、捶被。游累了，幾個邀約一起爬上岸邊最大一棵蘋果樹，各人躺一枝丫海說神、聊天馬行空。不時，還會遇上來路不明的大人，旁若無人光屁股站淺水里，全身涂抹上香皂，邊吹口哨，邊很享受地用毛巾拉二胡。

塘中央有一條幾米長的島，硬底。島上齊小孩子胸，島下沒過了頭。在水里累了不想上岸，或者嗆水的初學(xué)者可以到那里歇息，調(diào)整。但可得留神，說不定就有一群“水鬼”在下面推你，拉你。經(jīng)常有初學(xué)的被拖下去，嗆得半死，正驚惶失措亂撲一氣，眼見沉入水底直冒水泡，又被見義勇為的水鬼拖上岸去。弄得好多在島上歇息的初學(xué)者特別忐忑，到底該不該，還是能不能片刻停留在這個殺機(jī)四伏的孤島上？只要是感覺到水里一絲異樣，立刻魚潰鳥散，七首八腳拼命往岸邊撲，保命要緊！原來，很多時候都只是魚兒游過那里觸碰了自己一下而已。再后來，只要見到那幾副令人談虎色變的臉孔，初學(xué)者是萬萬不會上島去的。盡管島上那幾位撩蜂剔蝎的主虔誠有加，熱情大方，不僅向毛主席保證不再惡搞，而且還會像雷鋒同志那樣春風(fēng)般溫暖。知疼著熱，憐香惜玉，毫無保留教會你一切泳姿、技巧、以及保證不吃水的祖?zhèn)髅丶?、或者踩會齊腳背的假水。愿我們的友誼萬古長存，地久天長。就他那弄鬼掉猴的把戲？都懂！不吃？是他不吃，你灌飽！腳背？是你肩膀上他的腳背！

來吧，同志，戰(zhàn)友，加兄弟，信不信隨你。一大群光屁股孩子正忘乎所以在池塘里仰泳、狗刨、蛙躍、炸彈，或者潛心致力于老鯊魚、小泥鰍、土黃鱔出神入化的潛技。

“快跑，馮大明來了！”不知誰歇斯底里一嗓子，整個池塘歡騰的空氣驟然凝聚。片刻便炸開了鍋。一個池塘的喧囂足以趕上一個鄉(xiāng)場趕集那一天。亂成一鍋粥的這群小不點(diǎn)們發(fā)瘋般哭的哭，嚎的嚎，飚的飚，刨的刨，膽裂魂飛，變臉變色撲向岸去！即使老鯊魚、小泥鰍、土黃鱔同樣滿肚皮灌足水，一個勁嚷嚷，噴水。他們此刻不約而同的唯一想法就是，絕不能跑到最后！嘁哩喀喳，就是不自量力和馮大明去爭啞巴堰的下場！

生產(chǎn)隊兩個啞巴我都認(rèn)識，而且對某非常友善。唯獨(dú)“殺伐只在一念間”的馮瘋子讓人不敢掉以輕心！剛犯瘋病那會兒，不是堰坎上見誰兇誰，就是池塘里搖頭晃腦、胡言亂語舞大刀。有時還武士般頭上捆一條毛巾，而老老少少的鄉(xiāng)俚卻只敢站老遠(yuǎn)，大氣不出駐足觀望。這個馮大明很有可能在任何不經(jīng)意時間點(diǎn)向任何人發(fā)起致命一擊，這正是每個人的擔(dān)心。沒有人會愿意平白無故就成為了他氣急敗壞一念間大開殺戒的眼中釘！

每遇他犯病，不是他女人就是某位社員便會慌慌張張跑家門口語無倫次大喊大叫，“徐，徐，徐，徐?，洪，洪，洪，馮，洪，馮大明又發(fā)瘋了！”母親便會丟下飯碗或者活計匆匆趕過去，不厭其煩一圈又一圈繞著堰塘大聲開導(dǎo)他。在母親面前他從無暴力傾向，而且每次都不聲不響回家去。別人都說他會下黑手，但是哪怕堰坎上獨(dú)自對撞、無路可退時也沒對某下過黑手。莫非他真認(rèn)識某？或者他就是時好時壞，忽而清楚忽而糊涂那種。

倆啞巴與啞巴堰來歷無關(guān)，也不傷人，但是馮瘋子可不一樣，全沙河堡老老少少就沒有不知道他的。馮大明三個字幾乎就等同于閻羅王的代名詞，就連大營門包打天下的頭把交椅瓦爾特（沙河堡總操哥毛炎）也忌憚他三分！最讓人恐懼的倒不是他有多厲害，而是讓人心神不寧的“一念間”一念間就饒過了你小命，一念間連收你十次性命也不解恨！縱使你蓋世太保面前威風(fēng)八面的瓦爾特，在他馮大明渾渾噩噩的眼睛里，只不過就是拿來練練手的靶子而已，愛幾刀看心情！見他來，你最好立馬上岸，一個筋斗躥上天，再一個筋斗獅子山見！也不知他是怎么瘋的，長得還挺男人，高且壯，絡(luò)腮胡。每天斜挎起他那口花果偃月刀，一身標(biāo)準(zhǔn)八路軍戰(zhàn)士裝束，圍著啞巴堰轉(zhuǎn)圈子，邁正規(guī)步伐，喊一二一。只要他一出現(xiàn)，方圓兩百米內(nèi)的人們連滾帶爬望風(fēng)而逃！

這不，又在水里掄起他那口大刀辟水！長長抻直的脖子擰來擰去，惡狠狠地瞪著岸上的人們掃來掃去，像是在尋著要辟的對象，嘴里還荷荷哈哈拼命叫喚……

1958年不滿18歲的母親被廖指導(dǎo)員拽著膀子，從花果八隊伙食團(tuán)拖到啞巴堰花果農(nóng)場第一伙食團(tuán)當(dāng)團(tuán)長時，區(qū)干部、各個工作組成員、周圍大觀村部分干部、斑竹三隊全隊和整個花果聯(lián)合一隊老老小小一千余號食客，每天早中晚三餐憑票過來兩個伙食團(tuán)就餐。而且是說到就到，到了一窩蜂嚷嚷著要飯吃。深更半夜也常常被馬不停蹄連夜趕回、報到的工作組成員叫醒做飯。閉上眼睛天就亮成為了伙食團(tuán)三年時間的家常便飯。

三年后，1960年伙食團(tuán)解散，舊址改造成為了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正是這年，母親生下了李老大，母子倆在養(yǎng)豬場一間上雨旁風(fēng)的茅草棚子度過了最為困頓的大饑荒年。再后來租居在了養(yǎng)豬場隔壁曾家四合院?？梢院敛豢鋸埖卣f，是啞巴堰的水，是啞巴堰水澆灌的農(nóng)田養(yǎng)育了伙食團(tuán)一千余號來自四面八方的食客，養(yǎng)育了千千萬萬戶世世代代居住在啞巴堰周圍的啞巴堰人家，養(yǎng)育了我的父親、母親，也養(yǎng)育了李老大、我、我們這一代人。

啞巴堰她承載著祖輩、父輩乃至由此上溯每一位啞巴堰人的生命歷程，她見證了方圓每一蒼生的人生軌跡，傾注了一腔火熱無私的情懷，厚德載物，大愛無疆！

同樣，她記載著我們這輩人太多太多的過去。記錄著我們成長過程中每一次進(jìn)步，每一次歡欣，每一次挫折失落，每一次昂首闊步。就象藍(lán)天眷顧大海般寬廣溫暖的胸懷無私接納，包容，關(guān)懷，慰藉著這方萬物生靈。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般令人可歌可泣，卻也讓我們切切實(shí)實(shí)感受到了這份春風(fēng)雨露恩情的凝重。無論身在哪里，都能深切體會到這份愛的灼熱，無論漂泊何處，都會真情感悟到這份愛的不離不棄。似一輪冬日的暖陽，即使在天寒地凍的雪域也能讓人感受到如春般的煦濡。

他就像只是為了啞巴堰而生似的，每天提著他那口雪亮鋒利的大刀，守候，保護(hù)著她，無論刮風(fēng)還是下雨，一刻都不曾離去。有他在，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到底是為什么？我們都不明白！

晨曦中，披著霞光的他邁著雄壯的步伐又向啞巴堰走了過來，一，二，一二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此時窯壩子木塔上的鐘聲穿透一碧如洗的原野響徹云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上班了，社員同志們！上班了，馮大明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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